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(0218)

中壢.篤行五村.篤行六村.榮民工廠

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  
圖:眷村一景

大約兩個多月以前吧!我陪老婆回中壢娘家,路經元智大學附近興仁路二段時, 見到一大片眷村社區,不少房舍前堆置著傢俱舊物,而有些屋舍已成空屋。

我問老婆,老婆說,聽說這片眷村就要拆除了。

我開車經過,匆匆一瞥而已。那熟悉的屋影,平房、紅磚、狹巷,似迷宮般的社區巷弄,是我熟悉的成長記憶之一。 當時心想,下次回中壢時,記得帶相機,拍些照片做為留念。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區,已看不到這種傳統眷村的景象了。

我的記憶中,台北市信義路五段附近,曾有過這樣的眷村社區。當時的信義計劃區與今日截然不同,沒有世貿中心、 市政府、凱悅飯店(君悅飯店)、台北101、新光三越、華納威秀或紐約紐約,這大片區域都屬於陸軍四四兵工廠。 信義路五段至象山山麓,則是一大片的眷村。中強公園附近是三張犁靶場。當時,台北市的高中生,無論男生女生, 軍訓課程都會安排到這個靶場來實彈射擊。「反攻大陸,解救同胞」,是我國小時最熟悉的口號。

當時的四四兵工廠,興建了一條鐵路,沿著今天的市政府、市議會門口、國父紀念館、光復南路、 延吉市場,然後在敦化北路附近銜接台鐵縱貫線,這條鐵路支線是用來運送軍火。

這條鐵路早已消逝,隨著兵工廠於民國七十年左右遷移至三峽,這條鐵路也跟著拆除了。年輕一輩或許不知道台北東區曾 有這一條軍事鐵路,不過它的舊路線至今仍然很清晰,特別是從國父紀念館到延吉超市的這一段,整條馬路呈現平緩的弧狀, 路中間規劃為停車場,那即是昔日火車所走的路線。

延吉超市旁有一間土地公廟,至今仍在。當時土地公廟前有一片小廣場,廣場左側有一條大河流,夏日 常看到大孩子在河裡游泳。越過河,綿延至今日的中華電視台那一帶,當時還是一片稻田。每天晚上, 土地公廟前至少聚集三、 四十名附近的小孩子,聚集在廟前廣場玩各種追逐或躲藏的遊戲;而秋收之後, 附近田地變為空曠,則成為小朋友玩騎馬打仗遊戲的戰場。

土地公廟右側,緊臨著延吉街,越過馬路的巷子,延吉街54巷內,就是我家了。我們家的位置蠻奇特的。屋前有四四兵工廠的鐵軌, 屋後則是台鐵的縱貫線,屋前屋後,都有火車通過。縱貫線的火車班次多,不分日夜,火車經過時,總是轟然引起屋內一陣輕震, 電視畫面跳動閃晃,但習慣成自然,也就不以為意。四四兵工廠的火車班次較少,偶爾出現, 總是引起小朋友的好奇,一節節沒有車廂的火車,載著一輛輛的吉普車,有時載著坦克車而過,都是小男生很有興趣的東西。

我每天走這條鐵路去上學,我就讀國父紀念館旁的光復國小。走鐵軌是最短的路線,順著鐵軌走,也不會迷路。

圖:即將拆毀的眷村社區

我在小學五年級時搬家,大約是民國六十年(1971)。

一方面是土地被政府徵收,不得不搬遷;另一方面是父親的事業漸漸有成,於是家族在四獸山的中坡一帶買地蓋房子, 那一年搬離了延吉街的舊宅。

後來求學繁忙,佷少再回到故居。幾十年間,延吉街附近變化劇烈,稻田、河流早就消失,忠孝東路四段、五段早已打通, 甚至一路向東至六、七段。兩條鐵路也都從地面消失了,一進入地下,一被拆除。昔日延吉街的整片平房, 如今已是高樓林立。而我的舊家則早已堙滅,成今日市民大道的馬路了。

我讀大學時,每天會騎摩托車經過四四兵工廠旁的小路。當時信義路五段還沒打通,只能繞著小路,經過三張犁靶場、附近的眷村, 然後繞出來基隆路。後來,實施信義都市計劃,信義路五段打通了,這裡的舊式眷村也陸續建成了國宅大樓。

我第一次走進眷村,是大學時,隨著老師及學長學姊進入新生南路的龍飛社區做調查訪問。這個眷村社區的範圍相當遼闊, 規模不下於信義路五段的眷村。後來龍飛社區眷村也拆了,變成今日的大安森林公園。

圖:篤行五村,已夷為平地

沒想到兩個月一晃眼就過去了。我今天才回到中壢。

載著老婆孩子回內壢娘家後,獨自開車前往興仁路。抵達篤行五村時,看見路旁已圍起一長排的工程圍牆。

從缺口進入圍籬內,才發現整大片的社區房屋,竟拆得只剩稀疏幾戶而已。 偌大的聚落住宅區,變成一片紅土平原。我有些懊悔,明知即將拆除,為什麼不專程來一趟中壢呢?

只能在空地上閒蕩而已,只剩一片紅土,能拍什麼呢?我朝剩餘的幾間殘屋走過去。遠遠看見屋裡還聚集了一些老人們在下棋聊天。 屋旁附近有一司令台及小公園,公園內茂然成蔭的榕樹則未遭砍除。公園內冷清無人,一隻白色的狗則孤單地佇立於公園旁的殘牆, 仍守候著家園。牠的目光茫然,彷彿納悶著昔日熱鬧的公園怎麼一夜之間變成廢墟。

不遠處有一位中年男子迎面走來。看到我在攝影,主動與我打招呼,我詢問眷村拆除的事情。他是眷村居民, 他說一個月前就拆除了,居民都已搬至新的國宅了。至於這塊地的用途,他聽到三種說法, 一是土地被元智大學買走,一是政府要設立公園,一是要蓋醫院。事實如何,他並不清楚。

他對我的來訪感到好奇。問我從哪裡來的?為什麼會來篤行五村拍照?我說我來自台北,聽說這裡的眷村要拆了, 所以想來拍照,留做紀念。
「你應該也是眷村長大的吧!?」他問。
「我不是。」我的回答,讓他的表情有些困惑。
「我只是對即將消逝的舊事物有興趣,想拍下來做為記錄紀念而已。」
這樣的回答,對他來說,似乎欠缺一種情感上的說服力。
「我小時候也是住這種舊式平房,後來土地被政府徵收,房子被拆除,變成了馬路。或許是這原因, 所以對即將被拆除的老房子有一種特別的情感吧!」 我補充說明原因。

圖:榮民工廠舊式宿舍

這句話才引起他的認同。我們熱絡地聊了起來。他熱心的告訴我,雖然篤行五村已幾乎拆光了,但篤行六村還沒拆。

「你可以到篤行六村,你會看到你想拍的舊式眷村。」

他說:「我正要出去辦事,不然我就可以帶你去篤行六村走一走。」 「沒有關係。」我謝謝他的好意,並問:「篤行六村在哪裡?」他比了方向說,開車大約一、兩分鐘而已,距離這裡很近。 於是我們彼此道別。

由於路途不遠,我決定走路前往篤行六村。 篤行五村與六村之間,有座大型榮民工廠。我上次經過時曾注意到這間工廠,有大片的紅磚舊屋,我曾暫時停車,透過圍牆探望, 當時大門深鎖,無法進入。今天再次經過榮民工廠。臨時決定走往警衛室,問能否進去參觀拍照。 誠懇說明來意後,警衛同意我進入工廠舊宿舍區拍照。

榮民工廠的宿舍區,使用昔日的營區,總共有七棟長條形的紅磚營房,每棟房舍隔成七間房間,總計四十九間,每間約十坪, 約可容納十人,總計約可容納490人,相當一個營的兵力。還有三、四棟長條形的衛浴間。 這種平房紅磚瓦屋營舍,恐怕現在的部隊也很少用了。現在的營舍大多改建為鋼筋水泥營房, 而這裡竟然還保存著這麼一片樸舊的舊營舍。 這種房舍遲早也會像篤行五村一樣被拆除吧!我心裡這麼猜想。因為房舍的歷史不夠悠久, 也不曾住過著名的將官或英雄人物,大半很難逃過「地盡其利」的拆除宿命。 我今天決定順路進來拍攝是對的,否則以後還是得再專程跑一趟。

圖:篤行六村巷道滿目瘡痍

從榮民工廠走到篤行六村,走路約二、三分鐘。在前面的路口看見一群老榮民拿著椅子坐在路邊聊天, 我上前詢問篤行六村的位置。

一位老榮民回答說:「從這裡走過去都是篤行六村。」

我往前走,右側出現大片的平房舊屋。我隨意從一條狹小的巷子走進去。這裡的巷道應該都相通。在巷外不覺得有異樣,進去後, 才發現每戶人家的大門都未鎖或打開著,屋內空空蕩蕩,散棄著雜物。站在門口,可以看到每一個家庭,也可以走進去參觀。

我挨家逐戶的前進,沒遇到任何人,彷彿走進一座空城。走出較大的巷道時,則見四處散置著廢棄物,滿目瘡痍的景象, 讓我聯想到了戰爭,砲彈轟炸後,村莊空無人煙的景象。

這種戰爭印象,不像是我前一陣子在電視上看到的巴格達巷戰,也不是越戰電影裡的村莊場景。這種房舍街景, 讓我聯想到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共內戰的歷史記憶。

這只是一時腦海裡思緒波湧而已。這裡的居民並不是逃難去了,而是搬遷至新國宅。是喜,不是悲。 想當年,我小學五年級要搬新家時,是何等興高采烈,終於脫離陳舊的紅磚平房,要搬去住新穎的公寓樓房。 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會覺得不捨。就像剛才在篤行五村看到一群老人在殘存的舊屋內聊天, 就像剛才在街口轉角聊天的老榮民們。這些舊屋是人生記憶與情感的所在。

圖:領袖銅像看著機器怪手正在拆屋

漸漸地,我聽到機器引擎及敲撞聲從另一端傳過來。於是朝那個方向走去。

我心想著,篤行六村也終於要拆除了。我安慰自已,幸好我只遲到一半,雖然錯過篤行五村, 但至少還拍到了六村的遺容。

我走往怪手作業區域的途中,看到一位老婆婆雙手提著房屋拆除下來的細彎鐵條迎面而來, 我向前打招呼,她的神色有些緊張,主動趨前過來,急忙向我解釋說,她只是撿拆屋下來的廢鐵去賣而已。 她說因為失業,為了生活,才來這裡撿廢鐵。她可能是看我拿著相機在拍房子,誤以為我是現場監工或政府單位的督導人員吧!

我笑著回說:「沒關係,這些都是不要的。」這麼回答,她就安心了。 「妳是住這裡的嗎?」我問。她點點頭說是。
「那妳已搬去住新國宅了吧!」我說。
「沒有,」她說:「我住眷村外圍,所以沒有配到國宅。」

我一時不知如何接口,她也沒再多說明。揮手道別,我目送著她提著細彎鐵條的背影而去。 我想她心裡應該明白,拿著照機在工地現場監工拍照的,不會是什麼政府大官員,多說也無益。而我呢? 既然無力幫忙,又何必多問呢?

往前走,引擎聲愈來愈吵雜,前面的怪手正忙碌的拆屋,附近屋舍的牆壁被油漆則寫了個大大的「拆」字。 機器怪手的後方有個小公園,公園前有一座銅像,繞上黃色警示條,以避免怪手誤撞到銅像。我朝銅像走了過去,銅像的基台寫著「永懷領袖」, 這是已故前總統蔣介石先生的銅像。銅像正面對怪手與正被拆除的房舍。公園內外一片狼籍,無人在此閒坐聊天或散步。我站到領袖銅像的左後方, 我們一起看著前方正在作業中的機械怪手。看著幾十年來熟悉的眷村社區在眼前被一一拆除,我想領袖的心情應是相當的不捨吧!

我與領袖的生活背景雖然不同,但此刻我們的心情是相同的。

旅遊日期:2005.01.08 


[行旅照片]

篤行五村,已拆除(1)
篤行五村,已拆除(2)
篤行五村,一隻狗仍在守候家園。
榮民工廠大門,宿舍在正對面。
榮民工廠宿舍,共有七棟。
宿舍排排平行,為紅磚瓦屋。
宿舍由昔日的營舍改裝。
衛浴間。
篤行六村狹小的巷道。
各戶都已搬走,空無一人。
巷道堆罝各種棄物(1)
巷道堆罝各種棄物(2)
巷道滿目瘡痍,宛如戰亂場景。
房子等待被拆。
小公園前的領袖銅像。
我陪著領袖,一起看工人拆房子。

[行旅圖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