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(0042)

十分.新平溪煤礦.礦業輓歌

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
圖:鐵路叉口處,左為往新平溪煤礦的舊鐵道

(~續上期
從慈母峰下山,走回平溪火車站。

等火車時,看到了車站旁「平溪線鐵路觀光旅遊路線圖」的解說牌上, 被黑筆劃出一圈,旁寫著「平溪棄土場,全國最大220.16公傾」,字跡很小,一般觀光客或許視而不見。

這讓我憶起曾看過自然旅行家劉克襄所寫的一篇文章-「平溪棄土場一日不棄,基隆河的惡夢就不會過去」, 提及這個全國最大的棄土場,竟蓋在基隆河源頭處,問題叢叢。若未妥善處理,一旦颱風來襲, 恐將釀成一場大災難,讀來令人觸目驚心。在平溪小鎮,只要稍留心也會注意到不少小黃色抗議布條,抗議這座嚴重破壞當地自然環境的棄土場。

我搭上火車,來到十分小鎮,先在車站附近吃碗切仔麵,稍休息,打了通電話回家告訴老婆, 我預定搭兩點十一分的火車回台北。時間有點趕,不過獨自出遊,理應早點回家(良心未泯?)。 我沿著鐵路走,在鐵路分叉處,見到廢棄的舊鐵路,那便是通往新平溪礦場的運煤鐵道,已廢棄多年。 我走入舊鐵軌,到盡頭,躍上馬路,循著柏油路走,至叉路口,即可看到右前行馬路不遠空礦處, 有一廢棄的礦場,景緻與侯硐、菁桐的礦場相似。

圖:新平溪煤礦廢棄的卸煤場(在十分車站附近)

走進這廢棄的卸煤場,四周寂靜,馬路上雖有觀光客行走,但無沒有轉入這離馬路不遠的舊礦場。

「新平溪煤礦」開礦於民國五十六年,算是新的礦區,不像菁桐石底煤礦於日據時代就已開採。

民國八十六年(1997)新平溪煤礦停採,迄今不過五年多,但雨打風吹, 使礦場看來相當殘破。先前讀報紙資料,因平溪鄉失業率高,工資滑落,而國際煤價上漲, 因此礦場經營者有意再度開採,但以現場情景推斷,似乎機會渺茫。原本卸煤廠旁應是堆積如山的煤炭, 如今不見蹤影,反而是被附近農民,東劃西圍一塊塊,地盡其利的種些絲瓜蔬菜等農作物。

走進幽陰的卸煤場裡,驚動一隻在裡頭棲息的黑鳥,倏然飛起,慌忙逃離。觸目所見,設施凋殘棄置零落。 我穿出廠房,往上方草叢小徑尋覓礦坑蹤跡,除零星菜圃外,別無所見。站上一較高處,四周眺望, 卻沒有任何礦坑的痕跡。

心裡正納悶,突然想起,剛剛柏油馬路叉路口,往左行的柏油路有指標寫著往「台灣礦業歷史文化陳列館」, 馬路的方向是通往這卸煤廠的上面山坡,我猜想那地方或許是新平溪煤礦原址改建的, 礦坑應該在上方。於是,走下坡,循原路,來到叉路口,依指標往上走。這條路亦有路標寫著通往「五分寮古道」。

五分寮古道是早年先民自瑞芳來此拓墾所走的路線。依書上資料,由此前進,可進入山區,經三貂嶺瀑布群, 出合谷瀑布,直抵三貂嶺車站。這讓我憶起三貂嶺瀑布行,我獨走摩天瀑布的往事。 當時曾許願,遲早會來走一趟五分寮古道。

圖:往新平溪礦場(博物館)之路

從柏油路往上走,不久,經一電線桿下,上頭有一隻黑色鳥(似樹鵲?)棲停於上,發出鳴叫聲。

樹鵲這種鳥一向警覺性頗高,見我路過,竟不飛逃,還發出鳴聲引我注意。頗好奇,我學牠的聲音回叫一聲,牠竟不飛, 回我一聲,我亦再回叫。

我們就這麼彼此互鳴了十幾聲。牠不飛,我不走。或許牠太寂寞,我太無聊。或許牠太孤獨,只好以人為友;果真如此,那彼此的心情倒頗接近。

續前行一段路,遇上坡大轉彎,彎過之後,望道路盡頭,仍不見礦業博物館蹤跡,而卸煤廠已在下方處。 看看錶,已一點半,時間已不多,心想就算尋著了新平溪礦場,頂多只能逛十分鐘就得趕下山。 於是決定,最多再走十分鐘,若仍未見蹤跡,則便回頭。打定主意,才沒走幾步,一輛摩托車從上而下, 騎車人見我一眼,經過時突然轉回繞至我身旁,問我:「你要去那?」我回問: 「礦物博物館是不是在上方?還要走多遠?」他回答:「還要一段路。來!我載你上去。」 於是跨上了機車。

果然往上走,還有一段遠路,再走十分鐘路也到不了。原來,他是礦業博物館的管理員,正要下山辦事, 見我孤獨一人在柏油路上走的辛苦,於是放下正事不辦,決定先載我上山。他的服務熱忱固然使我感動, 但上山之後才發現,即使在這週末的下午,這礦業博物館依然冷清寂寥,空無一人。對他來說, 看到一名遊客,自然要視若珍寶,深恐我這遊客會半途而廢。
(註:若無他載一程,估計從十分車站走路至這礦業博物館,大約要花25-30分鐘)

我的推測正確,這礦業博物館就是「新平溪煤礦」的舊址改建的。下了車,道了謝。買張票(100元), 進入礦區,管理員向我介紹入口售票亭內的白髮藹藹的老人,他竟是礦場的董事長。因管理員下山, 他暫時坐鎮此處。我心不禁悸動,這售票口的老伯可是曾擁有數百名礦工的新平溪煤礦經營者嗎?

他只是閒坐於售票口,下午只有我這名遊客而已。老董事長對我親切微笑,臉上有遇知音的感動。他這一微笑, 我心底就明白,已不可能在十分鐘內離開此處,去趕搭二點十一分的火車。對老婆的承諾 怎麼辦?算了,負心8小時或負心10小時,反正都是負心,再打通電話道歉便是。

圖:新平溪煤礦舊礦場大小眼台車

正想該如何參觀這礦區時,剛才那位帶我上來的管理員已走至身邊,說要帶我走一圈,逐一向我介紹礦區的設施。

從空地上300馬力的大機台,到場區機房內各種採礦需要的設備,他一一示範講解,直言快語, 彷彿要將所知所學傾囊相授,我自然吸收不了。

看他說得辛苦,我提醒他,何不在各設施前豎立自導式解說牌, 來幫助遊客深入了解礦場各項設施的用途及相關歷史?他苦笑回答,礦場博物館慘澹經營,辛苦維持, 無力再作更多投資及建設。我能明白這種辛苦。

我們走到礦坑口,望著鐵欄杆內深邃的礦坑道, 他向我解說,這坑道深入1300公尺,坑內通道無數,相互接引,言談間有一分豪情。坑口的鐵道上 仍有舊台車,是當年從日本進口的。他說,當年新平溪煤礦的運煤車是採用先進的電氣化動力, 比台鐵的鐵路電氣化還更早。全盛時期,這裡有礦工600人,每月產出8000~10,000噸煤,曾有過叱吒風雲的歷史。

接著我們繞到由礦場辦公室改裝的歷史陳列區,他一進門就向我介紹新平溪煤層及坑道分佈圖。 此地煤層分八層,主坑道深入1300公尺,每隔100公尺再向左右橫挖副坑道以開採各煤層, 坑道尚有為運煤而挖的各種迴轉交流道,及為輸送空氣深入礦內的甬道,總之,十分複雜, 聽來似懂還似非懂。

他見我面色有困惑,便拿桌上的鐵絲,彎來捲去,作輔助說明,幫助我了解這複雜的礦道設計原理。 桌上放置各種採礦所需的工具,從最原始的小鑽頭到先進的開採電鑽,還有礦工遇災變可緊急救命的 頭戴式過濾器。當災變發生時,礦工可立即戴上過濾器,以過濾掉坑道內的有毒氣體。他說,這過濾器可維 持十五分鐘。在地底一、二公里處,等待救援,卻只能支撐十五分鐘而已。

圖:新平溪煤礦舊礦場礦坑口

我憶起了海山煤礦。民國七十三年(1984)六月二十日,土城海山煤礦煤層爆炸,造成74名礦工喪命,不到一個月, 七月十二日,瑞芳煤礦又發生災變,101人死亡。

同年年底,三峽海山一坑又發生災變,再奪去92條礦工生命。

那一年,三次重大災變,台灣煤礦輓歌響起。再苦撐十餘年,民國八十九年,最後的三峽利豐煤礦關閉,台灣煤礦終於劃下了休止符。

博物館展示區陳列了許多蒐集自各礦場的歷史照片,其中也有歷任總統(蔣介石、蔣經國、李登輝)親臨各礦區巡視, 慰勞礦工的照片。國家領導人親臨礦場與全身污黑的礦工合影,無論在那個時代,總是能夠生動地塑造出領袖關懷底 層勞工的愛民形象。領袖照片依舊在,而台灣礦業輓歌早已吹奏畢,死難礦工的悲情早已被堙滅遺忘。

管理員又帶我進入模擬的礦坑道,雖是十餘公尺小小一段,頗能體驗坑道內的實景,坑道的木架,煤層與岩石交錯於 岩壁內,礦工就在暗無天日的地底,鑿出一塊塊的黑金來。出坑道,參觀昔日礦工出礦洗身的大浴室,空蕩的浴室, 遙想當年出坑洗淨一身黑泥恢復白貌,又賺得一天工資的辛苦礦工。九份、金瓜石、瑞芳、侯硐、平溪採礦黃金時期, 礦區附近不免燈紅酒綠、紙醉金迷,礦工們出坑後飲酒尋歡作樂的背後,亦暗藏著對生命的無奈與苦悶。

繞完一圈,管理員還帶我至一簡樸的視聽室,說要播一卷礦業影片給我看。我有些不好意思說,會不會太麻煩, 而且我準備搭下一班三點二十六分的火車,怕回程會來不及。他連說不麻煩,還請我放心,影片約25分鐘, 且要我不必擔心錯過火車時刻,他會載我下山至車站。

在視聽室內,我獨自欣賞這段影片。這是公共電視於民國八十三年拍攝,為記錄台灣煤礦而製作的專輯, 當時實地走訪拍攝仍在營運的幾家礦場(也包括新平溪煤礦),片頭出現幾名臉龐深烙歲月刻痕的老礦工, 敘述礦工生涯的辛苦點滴,令人感觸良多。片中記錄的幾家礦場,如今都已走入歷史,使這影片像是台灣礦 業的輓歌,記錄下台灣煤礦業垂死前的最後哀鳴。

台灣煤礦為何沒落?影片裡林口火力發電廠(台煤最大的買主)廠長說的明白,台灣每年進口煤3000萬噸, 台煤產量只佔30萬噸(民國83年),進口煤每噸成本1300元,台煤成本每噸3000元,品質又不如外國煤。 在商言商,台煤的沒落本是市場競爭使然。鄰國日本的煤業亦面臨相同困境。片中亦提及日本煤業的處境。

面對煤業的沒落,日本政府一方面採取補助措施,協助業者以先進的電腦科技,提升採礦效率,以延續礦業 的命脈,讓久遠的採煤經驗及技術得以薪火相傳;對於礦苗已竭的礦場,則規劃「煤礦歷史村」,以保留遺蹟 ,以為紀念,做為教育用途。而台灣呢?政府做了些什麼?整條平溪線,侯硐、菁桐的礦業博物館成立計劃, 談了幾年,仍在「預定地」,還在原地踏步。

離開時,礦場管理員好意問我,是否要載我下山? 因時間還來得及,於是我婉拒好意。我答說, 我是個登山客,習慣用腳走路。我也想慢慢地走下山,細細回味這趟新平溪礦場之行。他送我到門口, 殷切地說,希望我回去後多向別人介紹這裡。他的懇切態度令人動容,而我既不是官員,也不是民意代表, 只是個小百姓,又能發揮多少影響力。他的情切,反映出來的心憂,我是十分能夠理解而同情的。

圖:舊運煤鐵道在荒堙蔓草之中

走下山途中,我找到柏油馬路旁、已在荒堙之中的運煤舊鐵道,蹤跡仍可辨, 但已漸為雜草林木所掩。

滄海桑田,自是令人感慨。雖說世事本自多變,這幾十年來, 隨經濟發展,物換星移,被淘汰而滅絕的產業不知凡幾,我這台北人又何必獨悲這平溪礦業的衰落?

然而,礦業自有其獨特性。別的產業敗亡,人去樓空,新的產業進駐接手,新舊自然接替。礦業則不然, 礦場多在偏遠山區,運煤鐵軌台車、洗煤、選煤、卸煤、礦坑、坑道等設施,都是為開礦而專設,一旦沒落, 則無人可接手,只能任其原地殘留,就有一股特別的歷史滄桑味。我這台北人,可視若無睹,但對瑞芳、 侯硐、九份、金瓜石、平溪人來說,這礦業可是父祖輩一代的生活生計記憶,對其沒落,豈能無動於衷? 豈能任其堙滅?豈能讓這歷史消逝無蹤?

人不僅是經濟的動物,也應該是歷史的、追尋意義的動物。政府預定在菁桐、金瓜石、 侯硐興建礦業博物館如今都還不見蹤跡,這民間經營的新平溪礦業博物館卻苟延喘息的令人哀憐。

看到途中的鐵道遺跡,我也有些想法。若能集資重建新平溪礦場這段一、二公里長的小鐵道, 使觀光客從平溪線的十分站轉搭小火車上來舊礦場,讓觀光客下坑道幾十公尺,去體驗礦工生活, 或許是挽救及保存這新平溪礦場的一個好方法。交通動線便利,才能吸引觀光客上山,但私人礦場經營者已無此能力,必須政府出手相救。地方政府有經費嗎?

回想今天上午爬孝子山, 這登山步道就花了2000萬元整建,其實省個500萬,經費不就有著落了。登山步道不美觀完善, 只要路標清楚,維護基本安全即可,省些錢來將這條新平溪運煤小鐵路建成一條「懷念新平溪礦場鐵道之旅」, 豈不更有意義!若地方政府不做,亦可由觀光局來做。每年元宵燈節,主燈就要花上幾百萬元,熱鬧幾天, 用過即棄,意義而在?何不撥些經費,為保存鄉土礦業文化盡些力?觀光局不做,文建會來做如何? 舊鐵道路基仍在,老礦工一息尚存,此時不做,難道要等到一切都煙飛滅盡, 再讓後代子孫組考古隊來挖掘這曾有過的礦業風華,只是在遺址處豎石立碑而已?

回到十分車站,天空竟飄起細細雨絲。等火車時,驀然看見車站前,大白天裡飄起一盞天燈, 似有人點燈升空祈福。我悄然許下對新平溪礦場的祝福。那盞天燈飛不遠,在細雨風吹中飄落。

二十七分,搭上火車。回首平溪,惆悵還依舊。

旅遊日期:2002.6.8


【附註】
台北縣「平溪煤礦博物館」
1996年台北縣政府建設局曾計劃以菁桐車站周邊為重點,推行「石底煤礦區觀光發展計畫」。 1998年台北縣立文化中心計劃斥資興建「菁桐煤礦紀念博物館」,內政部同意補助8000萬元。 平溪鄉還向縣政府爭取經費,並把平溪煤礦博物館的構想擴大為「平溪煤礦紀念公園──文化自然展示區」總建地五公頃, 位於平溪鄉菁桐火車站上方的舊石底煤礦區。....... 仍在規劃中
(註:921大地震之後,由於經費取得困難,計劃遂告擱置)

台北縣瑞芳「煤礦博物館」
台北縣政府於1998年決定將規畫中的煤礦博物館設置在侯硐的瑞三煤礦,規畫六大主題,包括「回首來時路」、 「黑金的誕生」、「血淚交織的生涯」、「螞蟻洞中的天」、「來自底層的活力」、「機械設備現場展示」等, 以呈現台灣煤礦發展。......仍在規劃中

台北縣「金銅博物館」
台北縣政府補助九千六百萬元,由瑞芳鎮公所在金瓜石興建金銅博物館,6945平方公尺的台電土地, 則由台電於1998年9月完成簽約,同意租給縣府二十年,並捐贈礦場辦公室等六間房子。金銅博物館將重現金瓜石、 九份開拓採金史。...........仍在規劃中

【補記】
今天報紙報導,91年10月10日起,新平溪煤礦將推出「坐台車遊礦坑」的遊園台車。 從洗煤廠(卸煤廠)出發,全程1.2公里,約10分鐘車程,沿途可欣賞農家茶園、 洗石山等景觀。回想今年六月在新平溪礦場的惆悵心情與殷切期盼,沒想到這條礦場鐵道台車之旅路線, 終於得以實現,內心感到欣喜與安慰(Tony 2002.10.8補記)。


[行旅照片]

新平溪煤礦卸煤場之1。
新平溪煤礦卸煤場之2。
電線桿上的孤鳥。
新平溪舊礦場坑口附近。
新平溪煤礦舊礦場陳列室及視聽室。
新平溪煤礦舊礦場大小眼台車(小眼裝燈光,大眼是給礦工看景的車窗)。
新平溪煤礦舊礦場礦坑口。
新平溪煤礦舊礦礦場大型機器。
新平溪煤礦鐵道殘跡。
十分車站驀然飄起的祈福天燈。

[行旅圖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