遊黃山記

袁枚

Tony私選的古文觀止

癸卯四月二日,余遊白岳(山名,在安徽省休寧縣, 位於黃山之南)畢,遂浴黃山之湯泉(溫泉), 泉甘且冽(ㄌ|ㄝˋ;寒冷),在懸崖之下。夕宿慈光寺

次早,僧告曰:「從此山徑仄險,雖兜籠(山轎)不能容。 公步行良苦,幸有土人慣負客者,號海馬,可用也。」引五六壯佼(ㄐ|ㄠˇ; 美好)者來,俱手數丈布。余自笑羸老, 乃復作繈褓兒耶?初猶自強,至憊甚,乃縛跨其背。於是且步且負各半。 行至雲巢(在文殊院下方的石洞),路絕矣, 躡木梯而上,萬峰刺天,慈光寺已落釜底。是夕至文殊院宿焉。

天雨寒甚,端午猶披重裘擁火。雲走入廬舍,頃刻混沌(指雲 霧迷漫),兩人坐,辨聲而已。散後,步至立雪台,有古松根生於東,身仆於西,頭向於南 ,穿入石中,裂出石外。石似活,似中空,故能伏匿其中,而與之相化。又似畏天,不敢上長,大十圍, 高無二尺也。他松類是者多,不可勝記。晚,雲氣更清,諸峰如兒孫俯伏。黃山有前、 後海之名(黃山多雲海,因稱南為前海,北為後海, 中為天海,加上東、西海為五海),左右視,兩海並見。

次日,從台左折而下,過百步雲梯,路又絕矣。忽見一石如大鼇魚(鼇,音ㄠˊ;指鼇 魚背,在鼇魚峰前。酷似鼇魚,張口向海螺石),張其口。不得已走入魚口中,穿腹出背, 別是一天。登丹台(煉丹台),上光明頂, 與蓮花天都二峰為三鼎足,高相峙。天風撼人,不可立。幸松針鋪地二尺厚, 甚軟,可坐。晚至獅林寺宿矣。

趁日未落,登始信峰(在黃山東部,峰凸起在絕壑上)。 峰有三,遠望兩峰尖峙,逼視之,尚有一峰隱身落後。峰高且險,下臨無底之溪,余立其巔,垂趾二分在外。 僧懼挽之。余笑謂:「墜亦無妨。」問:「何也?」曰:「溪無底,則人墜當亦無底,飄飄然知泊何所? 縱有底,亦須許久方到,盡可須臾求活。惜未挈長 繩縋(ㄓㄨㄟˋ;以繩索懸綁物體往下墜送)精鐵量之,果若千尺耳?」僧人笑。

次日,登大小清涼台(在獅子峰下,為觀日出之地)。 台下峰如筆,如矢,如筍,如竹林,如刀戟,如船上桅,又如天帝戲將武庫兵仗布散地上。食頃(吃 一頓飯的功夫。形容時間很短。),有白練繞樹。 僧喜告曰:「此雲鋪海也。」初濛濛然,鎔(用火融化金屬)銀散綿, 良久渾成一片。青山群露角尖,類大盤凝脂(凝固的油脂)中有筍脯矗現狀。 俄而離散,則萬峰簇簇,仍還原形。余坐松頂苦日炙,忽有片雲起為蔭遮,方知雲有高下,迥(的確)非一族。

薄暮,往西海門觀落日,草高於人,路又絕矣。喚數十 夫芟(ㄕㄢ;除草)夷之而後行。 東峰屏列,西峰插地怒起,中間鶻突(ㄏㄨˊ ㄊㄨˊ;模糊不 清)數十峰,類天臺瓊台(天台山的瓊台)。 紅日將墜,一峰以首承之,似吞似捧。余不能冠,被風掀落, 不能襪,被水沃透;不敢杖,動陷軟沙;不敢仰,慮石崩壓。左顧右睨,前探後矚,恨不能化千 億身,逐峰皆到。當海馬(揹夫)負時,捷若猱猿,衝突急走, 千萬山亦學人奔,狀如潮湧。俯視深阬怪峰, 在腳底相待,倘一失足,不堪置想。然事已至此,惴慄無益,若禁緩之,自覺無勇。不得已, 托孤寄命(指把性命交托給揹著他的人), 憑渠所往,覺此身便已羽化(得道成仙)。《淮南子》有「膽為雲」 之說(原文:「膽為雲,肺為氣,肝為風,腎為雨,脾為雷,以與天地相參也, 而心為之主。」膽,金也。金石,雲之所出,故稱膽為雲),信然。

初九日,從天柱峰後轉下,過白沙矼(矼,音ㄐ|ㄤ;石橋), 至雲穀(寺名,在香爐峰下)>, 家人以肩輿(轎子)相迎。計步行五十餘里,入山凡七日。


袁枚(1716-1796),字子才,浙江錢塘人,乾隆進士,人稱隨園先生。 乾隆進士,曾任江寧等地知縣,三十八歲辭官後僑居江寧,築園林于小倉山,號隨園。 收集書籍,創作詩文。以詩名聞當世,提倡「性靈說」,反對清初以來擬古和形式主義的流弊, 使詩壇風氣為之一新,與蔣士銓、趙翼並稱「江右三大家」。為文自成一家,與紀曉嵐齊名, 時稱「南袁北紀」。文章主「駢散合一」,兼取六朝駢儷。著有《小倉山房文集》、《隨園詩話》、《子不語》等。